孤獨戲子

什麼是外向的孤獨患者?

聰明的你懂得，孤獨並不是只有一個人的意思。孑然孤身獨來獨往，不代表就會患上孤獨。

自覺孤獨的人活在兩個互不相連的世界。身外就算如何繽紛燦爛，內心還是能獨善於種種人世的美麗與福份，悲從中來感到無力。外向是一種掩飾，是不能在人前脫下的一層掩護色。他們擁有代表外向的表徵，但內心的他們既內向而又習慣將自我縮小。孤獨是自覺不能被了解與認同，儘管已被看來願意了解與認同的人包圍著。孤獨是心內明明有一個人，但不相見不互通。彼此都是認識對方的替身，了解影子的氣味，而那有血有肉的真身一直躲在暗角。總是有一雙黑手在幕後拉著自己，令自己不能動彈，只能無聲地掙扎。

孤獨患者因為不接受孤獨而加劇了孤獨的毒。真正的毒也許無跡可尋，未必能以貌辨之。他們在人前都是正常的，甚至比正常人還要樂觀隨和。他們相信不孤獨的人應該會更快樂，他們也深信自己應該有不孤獨的一面，等待被發掘，爆發，然後將自己的別人的寂寞徹底熔掉。他們明白孤獨是一種病，可是當他們明白自己失去自癒的能力，就會選擇將自己封閉隔離起來。真正的心意與心聲都被自己孤立，無門出亦無援進。他害怕孤獨會傳染他人引起公眾恐慌，他不願被他人自己歧視被自己看輕，因而不敢赤裸而驕傲地將本我呈現於心愛的人面前。外向是為了滿足別人的期望與感受，孤獨是誠實自省後的主觀感覺。

最孤獨是那些連自己的孤獨也包容不了的人。他們其實很渴望熱鬧，需要切實地愛與被愛，但又因為多數人總是看不起自怨自艾顧影自憐的孤獨患者，所以籍由外向的技巧與台詞，他們步進人群，熟練地隱藏自己的傷口，隱瞞自己的病情。但這些外向又虛偽的孤獨患者明白，自己比任何孤獨患者也更孤獨。他們不能讓自己倒不來，只可以一個人面對孤獨。他們刻意令自己與內向的孤獨患者有所區別，不懂亦不屑在人前與另一個孤獨患者分享自己的心聲。

他們讓別人了解虛假的自己，令別人相信心外的假身，這樣就能好好保護心內那頭天真無邪的小妖怪。他們為人歡呼，受人歡迎，不會做什麼令人討厭的行為，好讓別人不會生疑，懷疑皮囊下住著一個不誠實的戲子。他知道自己很幸運，備受寵愛，卻詭異地替假身高興。孤獨患者將自己外向的那部份完整地分割出來，彷彿他所得到的一切愛都與本我無關。自己只能置身事外為「自己」高興，讓外向的自己獨佔所有溫暖與關懷，獨留患者於心房內抽動糾結。

外向的孤獨患者，懂得一切讓你看不出他是孤獨患者的把戲。他迫練出一套表裡不一的功夫。想法與行為能夠分層負責。就似樂手能熟練而靈活地控制五指一樣，他們也漸漸痛出一套口不對心的戲法。抑壓某些常人不應抑壓的情感，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嘴臉。明明不想說的，總是衝口而出。心內最常說，必然開不了口。就似與一個事事必反的嚴父同住，他未試過任性地隨心而行。孤獨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己，別人理解的不是自己。外向也好內向也好，他都沒有在重要關頭完整地忠於自己的意願。去恨，或者去愛。

不談寂寞，我們就能快活。他是如此說著。只是如果在某一刻，他就是寂寞的話，如果不談自己，大家都會快活了嗎。他是這樣反應。

創傷是痛，但後遺的同樣動魄驚心。血淋淋的傷口雖會癒合，但疤痕帶來的痛感仍是不真實地真實。無痛之痛如何能止?心理陰影也只是一個陰影而已，從別人的視角不會看見。既然別人看不見孤獨，看不懂孤獨，與其將孤獨放大而注定徒勞，不如折衷地快樂浮誇，輕輕鬆鬆嬉笑怒罵。將一個討好的角色演好，讓眾人都以為自己單獨而無孤苦。。表層散發一層光芒讓別人不曾懷疑，他的光源只是從別人的生命中反射過來。

孤獨患者為什麼要外向呢?或者因為別人已經搶走了內向孤獨的「黃金位置」。他們其實害怕與其他孤獨者相認，兩個孤獨的人無助地四目交投，多麼可悲可怕。不，他不能交出溫暖的擁抱，又不想無了期地怨悔，消極地加深彼此憂懼。在這城市內向孤獨開始太多甚至飽和的時候，某些人唯有做外向的孤獨患者，以歡笑換回獨處時那絕對真實的孤獨感。他們不需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孤獨，只需感覺到自己孤獨的時候能夠認得自己，慰問自己幾句。

又有什麼事情，別急，慢慢說，慢慢說。
我一個人，有一夜，慢慢聽。

有人說，人孤獨因為沒有愛。沒有人愛，沒有愛人。但外向的孤獨患者說: 孤獨突然深沉地壓在心上是因為連愛也摔不走孤獨。因為喜歡上一個人，所以更寂寞。因為有人喜歡自己，但自己卻被孤獨困著，無法交出愛回應愛，所以比寂寞的時候更寂寞。內向的人獨處時更寂寞;外向的患者在愛內更寂寞。因為愛，他們要更完整更細心地藏起有關孤獨感的一切蛛絲馬跡，他們不想讓連自己也無法駕馭的脆弱嚇怕自己最在乎的人。為了令喜歡的人快樂，他們更快樂。

是的，一個一個外向的孤獨患者，最初總是在心上人面前異常地活躍。他們無意將內心的孤獨隱瞞一輩子，只是還未找到一個可以細訴的時機。在不忌諱赤裸之前，唯有披上各式各樣的戲服，有不同做形的面具與道具。不只為了他，因為連自己也更喜歡這個不孤獨的自己，那怕這不是對方需要愛的自己。事情如願發展，他們終於相愛。他無比快樂，但亦無比糾結。於心有愧的他想公開自己的身份，希望對方明白自己是一個不敢交出愛，卻想獨佔別人的愛的孤獨騙子。但他又怎能開口?他是真的愛他，就是不敢交出最真實的自己。對方到最後還是會看得出自己的冷漠與無情，卻不知是孤獨作怪。

於是，外向的他在K房內唱著「天下無雙」而不是「孤獨患者」，但聽到「淘汰」的時候，奮力抑壓自己的激動，隱藏自己的聲音在重低音之後，裝作陶醉於詞人的故事，其實是身同感受到疑幻疑真的地步。

他是第一個叫別人快樂的人，是個懂得令別人快樂的人，在別人眼中是個最開心的人。他外向，但始終是個孤獨患者。他曾經以為，愛一個人能趕走孤獨感，怎料到孤獨感因為喜歡一個人而變得更沉重。喜歡一個人，至少要願意分享心聲。根據定義，孤獨的人不會願意愛。而剛剛相反，他們是最需要愛與被愛的人。這種矛盾在心中無情拉扯，令情感與信心撕裂留痕。不敢交出愛又需要愛的人，唯有扭曲自己。外向而自得其樂，自愛而無所缺憾。那誰只應是朋友或知己，一切交錯都與愛與情無關連。

外向的孤獨患者走到眾人裡高談闊論掩飾自己的無知，跳進冷水掩飾莫名的心寒與抖震。他遇上那一個令他心動的人，卻不知道應該做回自己還是擦掉自己。感情對他是如此陌生。在人前他是一個孤獨戲子，尚可依靠舞台燈光瞞過台下甲乙丙丁。但當愛意讓那人走到台上，他再無處可躲。要不承認自己是個最無脆弱的騙子，要不「將錯就錯」將戲子的角色演活到底。對方要不現在就知道他不好愛，要不就在可見的將來將一切看破，然後帶著嘲笑聲離開。怎樣，都不好愛。不好愛。

外向而喜歡上別人的孤獨患者，總是孤獨地排斥孤獨。明明心內有客到訪卻還被迎拒兩種反應反覆拉扯，時熱時冷，時驚時憂。



原來不孤獨的人也會孤獨無比，大概只有懂得的人才懂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