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更

成婚以後，相信妳仍未忘記十數年前星期五一個夜，妳在深夜跟我通電說：找到了，終於，一世，是他了。

剛初戀的妳，聽得出心如鹿撞。本來就無甚耐性的妳總是甜蜜地燥狂，言談間掛心憂心想多想西，才下眉頭的句句「如果」不夠幾句話又搶佔心頭。夜夜未眠，為的是與我分析男孩心事，如何避重就輕隱惡揚善催吉避凶。妳滿腦子邏輯與理想，現在回想其實不過是感覺和感覺。心頭一熱，在愛內寂寞定是更難耐，才會為他考慮籌謀，想早著先機將滿溢的愛暖定明日心窩。看妳用情之深，對愛情的忠貞與信心，實在令朋友的我動容，卻又掛心。要是付出了這樣多，又未如願，妳可有準備？

我和妳的他都是愛自由的人，所以，那時候的我大概是他的影子替身吧？在他身上解不開的題，在我身上妳都能反覆練習。妳的愛，什至多得能讓朋友的我羨慕，那份認真照得旁人溫暖，但也得留有空間讓感情通通風，令感覺好好對流。妳愛得認真，不知不覺便愛得著緊。愈是在乎愈怕流走，愈怕失手愈想十全十美的往往弄巧反拙。我猜，每個妳失望的表情，都令他懷疑自己給妳太大壓力。是妳令愛升溫太快，二人空間受壓，情感膨脹，令人愛得吃力。我曾告訴妳，愛得太多太過，被愛者無力回報，因愛生愧，反過來自責起來，豈是愛情所願？而一下子愛得太深，愛人者自然要求多多。人之常情，卻是情人難以體諒的關口。

過猶不及，初愛的人每每率性而為不知分寸。當日說後妳似有所悟，但我早知世事無完美，這一關如果過不了，只能說二人步伐經驗太不一致。身經百戰的他對愛情的耐性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，當瀲情散盡，面前是個愛似世界末日的剛烈女子，浪子如他又怎樣好好停下來解讀妳當中的用心？

妳這勤學勤習的黃毛小子，哭得比單身的時候還要多。我明白。當時的妳能兼顧的著實不多，最記得要求自己好好愛人，就顧不到愛人要否在被愛中過得好好。閒人費唇舌說他會喜歡十次百次，也不及他輕輕點頭讓妳放心做幾夜好夢。妳是在乎的。在明在暗都在等深愛的人為自己的表現打分。他一哭一笑，就是妳成績表上的分數，兌換成臉旁淚珠或咧嘴而笑。那時候的妳，坦白說並不可愛，卻很可憐。遺憾憐妳的是我，不是妳愛的他。

在他跟妳說要分開冷靜的夜晚，我在聽筒的另一旁安份沉默，沒說什麼。而妳先沒說什麼，只是讓情緒惴恐亂跑亂跳，以後就說著恩恩怨怨，誰付出過誰辜負了。那一夜，我和妳一樣害怕。妳的恨與愛有著同樣強度，鋒利，吃人，令人心痛。我沒有說太多，怕薄冰裂開妳會掉到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。我向妳提議出外散心，替我到二丁目買一張舊唱片，還有茶葉。以後那幾夜，我們一同計劃行程，吃喝一夜，玩樂一夜。幾天後在祟光茶座相約，看見妳消瘦不少，勉強打扮一下要自己不太落魄失魂。我帶妳到旅行社要一張單人來回機票。我送妳到啟德機場離境大堂，別了在九龍城要了碗冬蔭功，也是一個人。

沒有書信，沒有電郵。一別以後，大約是二個月後再見。妳像金絲雀招展，又像孔雀明艷，如開籠雀說過不停。境轉心境轉，妳終於開竅。東拉西扯談天說地，當燒餅歌姬櫻花紅葉都說了幾遍以後，妳準備好自首說回那段曾經。沉默數秒，妳說那場戀愛令妳學到的，要比繼續戀愛學到的還要多。原來愛人是那樣身不由己，是只有親身經歷才能學會如何駕馭，明白多少無謂的心計。心間多少想法，聽過多少大道理都好，放在道路應用又是另一回事。是，妳明白自己從前不對的地方，妳也看通那些再抓狂都只是徒勞無功的玄妙處。不過是幾個星期，又如火鳥重生，變成另一個更可愛，更值得愛的剛烈女子。從前就似牛女騎著野馬無畏無懼任性馳騁，回來以後馴服偏執，流露的自信更耐看了。得體，大方，快樂，自在，這個妳才令我放心下來。

我問妳，要是他終於知道妳的好，想妳，跟妳道歉，妳會回頭嗎？記得妳的答案直至此時此刻。妳說「誰叫最愛都總是早到遲到，現在學懂如何令他快樂了，卻再不願消耗自己的青春令他快樂。他將有他的快樂，而我現在也重新掌握自己的快樂了。人既然都走了，留住遺憾夢魘，自我纏擾仍有何意義？早知道世事如此，時候未到，那時的我未懂得就不能似現在瀟灑。我沒有後悔因為每段路沒有走得冤枉，有了曾經小鴨才能成為白天鵝。舊情既然不需重燃，旅程明白了的一切也不必與他重提。心魔走了，怨念走了，原來我非不快樂，有更多人比他更重要，比如你，我的朋友」。語畢，妳終於記起我的茶葉與唱片，連忙送上。我壓住眼角的晶瑩笑納心頭好。我最喜愛的，由我最喜愛的送贈；我最喜愛的，終會成為世人最喜愛的。

妳也許不知道，妳由小姐升格為太太那一夜，妳先生跟我說：
「植，我今夜結婚了。找到了，一生一世，是她了，我會好好照顧她和她的家人，應承你，哈哈哈哈」。
作為朋友的我看著他，得體大氣，應該是個同樣懂得令伴侶快樂自在的剛烈男子，我終於放心下來。聽過妳太多心事，但已經不再重要。有為妳哭過，現在笑了又笑。

某夜風雨已無聲，知更報曉，啼頌鸞鳳雙飛相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