遺失的美好

遺失的美好，重點在於「遺失」嗎？
有一種美好，不得不靠遺失來完成。

你問，我剛把東西丟失，我剛被別人拋棄，失戀了，這個美好在那裡，你看不到感受不到。我知道，你滿腦子都是傷心憤怒或徬徨焦躁，那有美好可言。的確，失去很苦，絕不美好。但你只是失，並不是遺失。我斷章取義所指的遺失，是遺忘與失去各佔位置。除了不見了，還要不記得自己不見了。失到一個能稱作遺失的起步，就能為獨特的美好開了一線窗。可能，或許，你會因為那一份痛失，換回一份遺失的美好。因為那份美好其實包含在痛失中，而在痛失當中我們難以感到美好的存在。就只有把痛苦都遺失的時候，才見遺失的美好。

近來我又丟失了隨身聽。沒有音樂在耳邊喃喃嘮叨的我十分焦躁。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買了一部隨身聽，卻冷待它任由塵封。好了，現在「鐘無豔」是時候出場了。我在家翻箱倒籠地找都找不到。然後嘗試在那些一直無人打理的牆邊找找看，又打開那些已經溶入家室背景的舊紙箱膠箱。用了好幾小時以後，終於找到它。可是它沒有電，又再花了個多少時尋回專用的連接線。花了一個夜晚，在插上電源後，我心中生一種美妙的感覺。五字：遺失的美好。

打開以後，我重新檢視內裡的曲目。都是好幾年前的「熱播新歌」。那時的潮流，有多少已經流進大海，再沒什麼人記起了。我同時為那些仍歷久常新，算得上「經典」的歌曲而高興。當年我們初見，歌與耳朵訂下盟約。幾年以後，我們仍認得彼此，雖生疏卻不煩厭不覺老土，這真讓人感動啊！看著那些歌，我又會想起為何我們自己那時聽這首歌，誰跟我分享，我跟誰一起聽，誰與我隨身聽分享我的右耳。我想起我一個人去旅行的時候，它跟我走過多少路，為多少陌生的國度配上熟悉的音符與慧詞。我找到那些聽了五秒就要跳過的歌，我找到那些因為「重聽一次」而有數百次累積播放的歌。我開始想起想起每首歌背後的故事，為歌曲與不同的人與事作配對。

直線折線，實線虛線，都因為重新浮面的歌曲而若隱若現。我聽著華星三寶的「大激想」，當天三個「孩子」今天都成家立室了。那時候我們仍是小學生在跑跳在追皮球，現在都在金錢和女孩的石地場上跑不停。我聽著一首又一首的組合主唱的歌曲，發現當中的組合有很多都解體了。合久必分似乎是真的，分久而合的卻需要更長日子，重聚亦如星閃般短暫。儘管我聽著「閉目入神」的時候想起蔡卓妍，「說謊」想起鄧紫棋，「不要說謊」想起張柏芝，但眼睛張開看看報紙，我又明白有很多事情要變就變。就只有歌曲不變。無論什麼時候聽，都一樣忠實的為聽者帶來情緒波動搖擺的引因。這功勞，少不了隨身聽。

我一邊想，一邊發覺自己好像很愛這隨身聽。我走到有關這隨身聽的回憶起點，記起當初買下它的理由。那是因為我舊的隨身聽丟失了，所以它就成了代替品。可是因為發覺它的音質不如舊，所以很快又買了另一部，而它就放在家迷失的冷宮中。沒想到今天自己失意時，是它來拯救，還以德報怨。

當初擁有它的時候，真的滿有怨言。因為身在外地東西都比較貴，所以只好挑最基本入門的款式。擁有中便容易跟未擁有的比較。回香港後，擁有因為選擇而變得更差-應該說：擁有因為擁有而慢慢失去擁有的理由。卻一直沒留意，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回憶，珍惜保管著，這也是Treasure的雙重意味。而回憶並不偏心，他並不理會載體的價值。身為主人有投入，那些好好壞壞沉澱以後就會成為養份，充實回憶的花，結貼心的懂呼應主人的獨特的果。當下割別，無論是因為不適合，嫌棄，或破損，陳舊都好，都是一種失去。心中有失去的覺悟，未敢亦未能自然遺忘。立斷以後，似是解脫，卻忽略了擁有的其實都有美好一面，只是因為人們著急失去。

世事就是如此，明明最平凡的隨身聽，或是那個最不起眼的人，經過年月的洗禮以後，就會擁有一份因遺失而生的美好氣質。就像那些遺跡一樣。幾千年後雖然只餘下數塊大理石，可是人們卻從當中看到皇朝的輝煌。活在當下，似未能有這份情懷。也許正因為人多數時候也理智清醒，深知失去的多數難以尋回，死難復生，分多於合，散多於聚，憾多於足，所以當得到命運偶然的小祝福，尋回遺失之物，便覺份外興奮，更懂珍惜更會珍而重之。那些都是能捉得住放在手心的回憶，我們都渴望擁有。

不過，既然遺失的美好重點在遺失，那麼當尋回以後，那「遺」的意義又會急速消逝，而「失」也不再切合實況。這些歌曲帶來的回憶強烈地衝擊現實以後，帶來五味以後，亦會隨「遺失」的離開而一同鑽回腦海深處。我們又再變回那個理智清醒的人物，用眼睛，用比較，用憧憬來指引「美好」所在之處。而那一部隨身聽在三天後，對我來說不過是一部沒有回收價值什至沒人願偷的小古玩。那份香氣已經揮發，人的念舊已經夠期。物如是，不知人是否？

就這樣，我又遺失了這一閃而過的遺失的美好。有時候，重遇曾經喜歡的人與事，也會有這一種感覺。可是人不能永遠保持亢奮，我們什至抗拒恆常的幸福。總渴望變幻，而又受不住自己渴望變幻的理由是如此膚淺。儘管我好想留住鎖住回憶的輕煙，也想冷凝重遇的那誰，或舊地重遊的上下壓與手汗，可是，都不能夠。一但發現原來曾遺失的終可永久保存再不走失，或者不斷提醒自己遺失的已沒可能回天，那麼一剎遺失的美好的還是會沉澱。我們還是會沉默地，想想那舊時日子，聽一首屬於自己，屬於我們，屬於時代的歌。那心跳重演過一次但沒有公演。

遺失的美好，重點其實應該在「美好」，對不對？
只記住美好就好，懂得珍惜美好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