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伙子‧小妮子

每次夜歸走過那己關燈的足球場，我會特別留意門柱的位置。看有沒有小男女在柱邊安坐，迎著月，於漆黑中講起將來。

我會看看球場內有沒有這樣一個小妮子，不知就裡撞到男人的戰場。我好奇究竟五年後，球場上會否出現穿起球鞋的漂亮女生，束起頭髮垂下馬尾，於膠地球場上跑跑跳跳大汗淋漓，由晚上八時多一直練習到十一時，直至燈蛉飛蟻離開漸冷的路燈，才抱著球回家。

球場上又會不會有這樣一個熱愛足球又單純的小伙子，在球場上偶遇那小妮子。他是如此專注，沒想過開口攀談什麼，只是自顧自練習，最多默默為她追回滾得遠遠的足球。她沒說「謝謝」，他也沒說「給你」，一男一女只是單純地同處於半場內，射球拾球。小伙子，應該有偷望她吧？年少的小伙子，每腳也是猛虎射球。小妮子最好看在眼裡吧 － 他有這樣暗暗想過。

可能，我是說可能，半場內會出現更多被小妮子吸引的男生啊。他們個個球技高超，紛紛於球場各顯神通。啊，誰又提議不如來一場五人比賽，這些高大帥就與他倆一隊了。男孩們都為了給自己營造「機會」都落力為她營造機會。球都傳到她腳下，小腿往後一拉，功架十足。對方龍門也是識事務的好漢，讓女生是風度啊。小伙子守在後防遠遠地看著前場四人，尤覺沒趣。但還是認真地踢完整場賽事，落力地跑上跑落，拋了三次界外球成了他的最大貢獻。儘管比賽贏了，他自覺是個輸家。球技如是，還有...

散場的時候，男孩隨意問小伙子的聯絡方法，籍此順勢問小妮子的MSN。小伙子看著，不是味兒得很。明白什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，覺得自己被利用，但又無法抗議什麼。最後大家也走了，球場只餘下小伙子一人。他放下皮球，眼瞄著球門的右上角，狠狠地盡力一抽。球高飛了。他嘆一口長氣，又跑出球場外追。

追回皮球而已。

啊，小伙子回家了，立即打開電腦，發現小妮子竟也在線！如果我是小伙子，我會故作好奇地問她，為什麼喜歡踢足球？很少女生愛踢足球啊！她又會怎樣答呢？會不會說：「我喜歡運動啊！還有兩星期便要代表校隊出賽，所以練習一下而已！」。小妮子或會細心留意到小伙子平實的一面，不忘誇他一下：「嗯，其實你跑得很快啊！我記得你明明落後兩個身位，很快又回到防守位置了，你是校隊嗎？」小伙子從未想過第一個認同他球技的人，竟然是個女生。他很快樂，但還是誠實地說道自己不是校隊。快樂的時間特別短，要說再見了。最好很快又可再見。



我坐在球場旁的椅子，看到場內球柱邊只有一些垃圾，空水樽，沒有人啊。原來沒有，但曾經是有的。



雖然其他男生先要了她的電郵，但還是小伙子與她合得來。他們從足球開始，講起校隊，講起學校，講起同學，講起情人。小妮子是有男朋友的，不過已來到要斷未斷的階段。小伙子做了十多年人只懂追著皮球走，卻不懂如何把追著自己的皮球踢走。面對如此陌生的話題，他唯一知道的是「寧教人打仔，莫教人分妻」。單純的他，只會叫她學習忍讓，不要隨便分手。她說自己都不在乎了，倒也不想再將他放在心上。他也不再追問下去了。講起情人，想起情歌。他們不時分享各自信仰的音樂選擇，接觸了前所未聽的曲風。他們的友誼也從球場上慢慢成長。放學回家，他們都急不及待打開電腦，閒聊有趣的小事，並以邀約足球聚會作結。

有幾個晚上，小伙子約會她（一起練球）。在球場上的他們是那樣純真，沒半點多餘的想法。被體育精神沖昏頭腦的兩位運動員，在燈亮的時間總是聚精會神地各自各攻擊門框。直至關燈了四周開始靜下來，他倆會坐在門柱下，喝點清水，擦擦額汗。雖然互不對望，但卻有一點點心靈感應的幻覺。他們聽到砰砰的心跳聲，卻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。有好幾個夜，他們就在入黑後抱著球聊天。天南地北，學業，音樂，習慣喜好，隨心所欲。不過他們都不會觸及兩個話題，一是他們都不想談的足球，二是他們都想談的感情。

認識小妮子以後，小伙子每天放學回家，走過足球場邊會特別留意門柱的位置。記起小妮子在柱邊安坐，迎著月，與他於漆黑中講起將來。

有一夜他獨個在球場練球，卻看見有人緩緩走來。仔細一看，竟是小妮子。這次是他頭一次看見不穿球衣的她。穿起背心圍著碎花長裙的她令人眼前一亮。他談笑自若故作鎮定，問她剛到了那裡呢？我們猜她怎樣回答吧。嗯，她會說自己剛與朋友聚會啊，然後拿出她的手機，分享她與朋友的合照。小伙子終於看見小妮子的男友了。心中滿是失望，因為與期望相差不遠是個校草級數的男生，這次沒有出現美女配醜男的例外。但小伙子還是快樂的，因為小妮子視他為真朋友，分享她很重視的朋友圈子。他拿著皮球，與她走到附近的公園坐下來，一張一張細看。

故事應該怎樣發展呢？小伙子轉校了，功課日忙，少了時間練球。那邊箱小妮子找到她愛的人了。拍拖時間多了，練球都跟男友練了，再沒有恆常地與小伙子一起。有幾次，小伙子看見球場外有女生很像小妮子，但自覺沒什麼可能啊，於是沒有追出去。又有一次，小妮子說，她回家會經過球場，看見她在專心練十二碼，便不好意思打擾。然後的然後，小伙子再沒有在球場見到她，MSN的聯絡也愈來愈少。其實是他心虛，怕自己想得太多。在那個單純的年代，他懂追球，不懂追求。

日子久了，又過五年。原來小妮子要結婚了，小伙子只是從面書中得知，並沒有從她口中得到確認。小伙子已經長大了，家中皮球都泄氣了，球鞋總是雪白的。他長大後，會經過那球場，留意柱邊會不會有一對男女，在重演著那些年的小浪漫。多少年來，雖然他都看不見像自己那樣幸運的年青人，但凝望柱邊的空地，他總會隱約看見他們，像時日並沒有走得太遠。

有些事情總是悠悠地開始，然後突兀地終結。工作以後，捧著下垂起摺的肚子，我不再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小伙子，也遺失對足球的熱忱。足球於我，現在只是與同事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之一，還有馬會為廣大善長分紅的原因。青春，熱血，追逐，原來已經變得陌生了。下班看見那些十來歲的小伙子在拼命，雖說自己也有相似的曾經，但已不能再身同感受了。反而是記憶中那個小妮子，仍然是記憶中那小伙子忘不了的密友。那時的她跟足球一樣重要，比高考成績電腦遊戲都重要！

天下多少熱血男兒希望在球場上遇上欣賞自己球技的女生，夢成真了，可惜夢得太早，愛得太遲。青春裡一定有個大笨蛋，但亦只有這種不能再笨的傻人才會有緣感受令人如此回味的傻福。那些年有沒有錯過什麼呢？或者有，但也或者沒有。「沒有這件事妨礙我們，難道我和你又會一樣？」，沒有錯過所以才有幸相遇。將記憶與未萌芽的感情埋在門柱之下，一切最重要的其實都沒有錯過。

2012年初球晚上的球場，只餘下長不大的野孩子，在柱下煲煙講粗口。其實我知道，每次夜歸走過那己關燈的足球場，再不會在門柱的位置看見小伙子與小妮子。那條記錄純真的球柱，又一次被以塗改液寫上某某是妓女的拙劣字體冒犯。 我忽然記起，小伙子與小妮子都討厭這些小學雞。每次聽見他們在附近吵嚷破壞清幽，大家都會在對方的眼神內看見詛罵。這球場，實在充滿太多有關他與她的小記憶。你看今夜那穿牛仔熱褲的女童跑得多不協調，那男的更不像話，穿著格仔西褲在球場笨拙地跑，球也踢不到，又幼稚又難看！我們的青春與他們的相比，是否都一樣滿佈不智與瑕疵？這一夜我想起了她，那個被我教會用腳面射球的小妮子。在這個夜城市的夜球場裡，如果有天我們再相聚，在柱邊安坐，迎著月，於漆黑中講起曾經，數算這些年青人巫邪不天真，我想，應該很有趣吧。



回去了。
忽然，想到球場跑跑跳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