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來未（說）愛你

和你最後一次相擁，記不清楚了，大概有二十年了吧？那時候剛九歲，我叫你來，讓爸爸抱抱。早幾年還可輕易的將你放在肩上，想不到那天竟然連抱起亦覺吃力。可是嘛，感受著你重量，看著你一天又一天成長，卻是我心底的最大渴望。

和你也許，不會再相擁。

那時候，工作很忙，經濟好酒樓生意也多，晚市忙過不停。宵夜時份還得開工，不然便是跟其他伙計「玩兩手」，那是生存技巧。七晚回家，七晚你也熟睡。十三十四歲上中學了，七個晚上，有一半時間看不見你。當中，只有一半日子會在飯桌上找到「唔好鎖門」的字條。另外一半，音信全無。我和你媽都怕你被人斬死，你知道的。反叛吧？我也試過。

我也曾恨我爸。

所以，我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轍，但我不是你同學的爸爸，我要工作。還記得，好幾次回家後，看你家課冊上紅紅的幾行字，又打架了，又記過。又要請假出席家長會。我腰痛，腿也酸了，可是不想失約，真希望老師們可以救救你。早上忍痛起床，穿起唯一一套西服，不想失禮你。你卻說我多管閒事，還說回校不要亂說話。看著你變壞，我連病痛都吞下，以為你會體諒。今天，回想起，實在太蠢。

晚上二時了，你仍未回來。你是個聰明的孩子，中五後定性了還發奮做人，現在到寫字樓工作，夜夜加班。你爸人老了沒用處。早幾年跟你說和老闆合不來辭職是假的。骨頭脆了，再不如年輕那樣雙手捧四碟。那次地滑摔一摔，走不動了，不用坐輪椅算偷笑。不想讓你覺得我小事化大，沒跟你說。

退休的日子，時間回來了，和你的父子情卻似是遠去。
坐到咖啡酸了，喝也喝不掉。究竟你是真的忙，還是情願躲在公司不願回家見老爸？小時候跟你通宵看世界盃，看卡路士飛奔。也許，再沒有機會吧？

老爸骨頭硬，勞碌一輩子，其實不用睡那樣多，不要休息了。好想作點補償，比如說做飯給你吃啊，或是無聊時給你擦拭櫃內的紅酒杯。我有做錯嗎？怎麼你總是罵我多事？那次入你的房間，不是故意的，是你忘了把門鎖上而己。你窗台漏水了，夏天大雨，把文件都弄濕了。我嘗試把它修理，卻被你撞破，說我「無個樣整個樣」，我那有「亂搞」你的東西？

要是我年輕的時候，我像你一樣的話，我爸早用手杖打死我了。你是幸福的。但，你又好像有點不幸。如果我那年努力點讀書，找一份安定的工作，那麼我們的關係便不會像今天這樣。你媽媽也不會離開我們。你也不會這樣恨我吧？

此恨，綿綿無絕期。

爸爸沒有說出口，但我仍等待那一天，我們一起到球場踢球。你放心當前鋒，走你的路，追你的夢。爸爸當龍門，永遠在你的後方，支持你，守護你。爸爸從來沒有把愛字說出口，但願為你奉獻一切。
我知道，要你一時三刻明白是不可能的，但我仍希望，會有這樣的一天。我不憧說，但爸爸由小到大都是疼你的，你一世也是我的光仔，你知道嗎？晚上二時半了，正常時間大約半小時你便回來了。一夜愁思，我找回那盒「精選兒歌」的卡式帶。放進收音機中，向前搞動到大約中間的位置。是了，是這一首「親親爹哋」。

爸+仔: 要熱烈地親親爹哋
爸: 你鍚唔鍚爹哋?
仔: 鍚!
爸: 現在就親親爹哋, 寶寶啊! 要現在就親親爹哋……,
聽到嘛寶寶?

我聽著，笑了。想起那些已逝的日子，我們在公園，我們扮超人怪獸。我們到太空館看電影，我們到海旁一起吃蓮花杯。我愛懷念，懷念便會傷感。聽這首歌，就似聽著你的聱音，想起小時候的歌聲。我聽著，笑了。那些傷心愁緒，都暫時，不見了。

每夜一個人住在梳化上，習慣了。我摸摸梳化，什麼也沒有。早幾年還會有頭髮，現在頭也光脫脫了，只餘兩邊白。煩惱，仍不盡。長憂九十九吧？沒多少未斷的髮線。沒多少愉快的睡眠 。

我又翻開那本發黃的相簿。幼稚園，天才表演，我們一家三口擁抱。
「也許不會再擁抱。」

三歲，剛學會走路不久，我們到公園散步，你媽拍下的。
「 我蒼老，如何再 散半里的步。」

中四，你表叔結婚，我們二人到宴，跟主人家合照。
你那時候，多不願意跟我站在一起。

「前塵，如果輕似鴻毛
心底苦惱，如像自言自語說他人是非」
兒子，老爸生日，就只有這樣的一個小願望。
兒子，如果我們都放下過去，你說多麼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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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時多，他回來了拿著兩瓶啤酒，一盒燒鴨，還有在ok買的雪芳蛋糕，花生味。

每一年爸爸的生日，他都記得，記得清楚，這是他身邊唯一的至親。他們都是不憧得表達情感的男人，說他們是親生父子絕對沒有錯。牛脾氣的兒子，不想父親再粗勞，不要看見他等他回家，不要他修理窗台。只想他安份的享清福。

可是，原諒二字他卻不輕易說出，他不懂說。他爸爸也不敢要求兒子原諒他。說得太遲，幾年內雖然兒子早已不恨爸爸了，但兩顆心仍在交戰。時而冷戰，時而血戰。

花更多時間在工作上，就是希望掙更多的錢，讓父親有更好的享受。他覺得，年輕時父親都是這樣付出，為了自己。他不憧得怎樣回報，除了用同樣的方法。然而，每當父親固執的分文不取時，他便很氣憤。他內心的愧疚，好像永遠也無法清還。

那是細水綿綿的情，是快滿溢卻找不到出口的愛。

今天，他如常趕工，希望能做成多一宗大生意。老闆接到電話，哭了，他是四十多歲的男人。他爸突然過身了，心臟病發。

在死亡面前，愛是如此無力，面子是何等不值一提。他看著老闆扭曲的臉孔，好像看見將來的自己。他怕。他怕有天回家，看見桌上沒有老火湯。他怕那個自己最深愛的人，不再生活於自己的世界。

那一夜，他們抽同一跟煙，各自吐出父與子的煙圈，在空氣混成一團。他倆坐在梳化兩旁，有點距離，但感覺卻從未如此接近，親近。他們看著無線的免費德國波，喝酒，講波。

兒子用手撕開蛋糕，哭著說這一半我的，另一半是你的了。老爸在生日接過蛋糕，一口咬下，哭著咬。沒有生日歌，沒有半句生日快樂。

兒子說，明天要上班，睡覺了。長夜中，也沒有一個愛字，沒有半句對不起。但，父親等待那一天似乎已經到來。他睡不著，對於剛發生的一切有點難以置信，他不敢再想，又再看相片。
從來未說愛你。心中，卻只喜愛跟萬人迷遇見。

你是我的偶像，
你是我的英雄
你是我的萬人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