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妳無關

一直期待到不再奢望發生的中學同學聚會，就這樣毫無先兆地約定。

事緣就如妳聽說那樣。某夜下班遇上阿叻，聊起中學畢業後這五年彼此近況。相對起我這種剛從象牙塔爬出來的畢業生，阿叻中七畢業後工作，至今已是某知名電腦公司的營業經理。然而大家仍是被上層老頭壓榨，每天都有無理取鬧貪得無厭的客戶，聊過幾句大家又找回共通點，又再泛起昔日班房內對抗訓導主任的情懷。我們最初以學號順序，記起一張又一張曾熟悉的面孔，問及工作與家庭。問及妳的過程比較轉折。阿叻與金少仍有聯絡，金少跟敏寧仍是一對，隊長敏寧每半年仍會與排球隊隊員有一次少女聚，妳是隊中要員，一層一層終於出現妳的名字。我問阿叻妳如何？他說不清楚，只說道妳到英國升學，在那邊有個老外男友，但都是道聽途說。妳知道，我從來都不曾擔心妳，無論是讀書就業還是感情生活。問起妳，純粹好奇，純粹以舊同學的身份，隨便說說。

阿叻說不如改天相約七丙班的各位聚聚舊，我沒有理由說不。在巴士總站下車後，卻再沒有將聚會的事放在心上。當相約大學同學茶聚都如此困難，我這樣不起眼又平平無奇的人又是如何能把各人召回來？雖然席間阿叻說是我提出的，但一切都是他的主意。他約他，他約她，最後是班長致電說七丙大回歸，要我當那年籃球隊的召集人，我才勉強成了半個籌辦者，拉了三五七人。於是我們就這樣重遇了。

舊同學聚會，真有一見如故的奇妙感覺。雖說我們曾同班上同樣的課應同樣的試，但沒有對每位同學也瞭解透徹。一個四十人的團體總是由無數小圈子組成。隊友，死黨，飯腳，兄弟姊妹，溫書伴等等名目巧立的標籤，結合成我們這一班。不諱言，昔日有過的泛泛之交還不少。然而五年後，生疏的人事卻因為昔日的關係而變得親切而有趣。曾經習慣什至厭惡的經過幾年冷河，彷如重生一樣。大家卻還是有昔日的影子，沒有完全成為陌生人。說起昔日笑料，氣氛很快又熱烘起來。沒想到差不多有二十多位舊生能出席，更沒想到妳也在。

我還是可以安心的做回中學時期的自己。是那個什麼都不計較，胡說八道，專門附和別人說話的丑角，只要引得大家哄堂大笑，我便感覺良好。只是一切都要比從前吃力了。畢竟人長大了，自嘲需要更高的氣度，彼此再不是昔日一無所有的學生，時日為每人都累積了一份氣質，一套讓人重新認識的衣裳。我雖然大方，但同學們都不是那樣隨和。就算嘻嘻哈哈，當中還是隱隱感到五年前的某些恩恩怨怨。妳有沒有看得出希素與智傑分手以後還是做不回朋友，彼此沒有半點善意的眼神交流。另外肥寶依然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，這麼多年還是被妳們這群女生深深的厭惡著，可算是非常成功的一號人物。

嗯，店子東西合口味嗎？地點是我提醒的，希望妳還沒有變。

飯後大家都各自問起彼此近況。妳呢？妳的老外男朋友呢？那時候我在志輝的身邊靜靜聽著，生怕自己不自然的表情會驚動什麼。我知道自己仍是那樣小氣，還是會拙劣地將說話寫在臉上，我討厭這樣的自己。我低下頭，聽妳說起現在的他，是個有心與妳認真走下去的男生。老外男朋友已被妳飛了，一如以往。妳過得還可以，回港後雖然已習慣急速的節奏，畢竟當企業公關的生活還是非常迫人，但還是比較喜歡外國的生活。妳已一整年沒有打排球，當年校隊的首號大鎚快跳不起了。有人又不識趣將妳與班長的中六舊戀情放在案上，但妳大體的對答令大伙兒完全沒有挖話題的空間。妳說妳沒有隱形，跟大家一直有聯絡，一直在面書跟進彼此的近況，對彼此依然關心。

是嗎？我多想問。

人人都不能大大方方說起自己的舊情昔事，但都被旁邊好奇不懂事的傢伙有的沒的亂說一通，舊事重提，帶笑地尷尬起來。年紀不小了，話題來來去還都是這樣。七丙的每一對幾乎都再一次被眾人重新確認，無一遺漏。幾乎。

很好，很好。

那一夜當大家問起我的感情生活，我還沒有說什麼，一無所知的妳卻搶頭祝福我，令我何其，心痛。我當然大方接受。我說最近有新對象，我想聽妳意見，我給妳看她的照片，我細心聆聽妳的一字一句。妳說我們是如此登對，比每一個從前有過的舊女友都要漂亮。妳說我的老死狗佬都結婚了，我不能再繼續只顧著打籃球，反正也不會再發育了。這麼多年就別再介懷什麼，快點找個人。

很好，非常好。

妳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都找不到女朋友嗎 ？

是因為我還未懂如何照料，那年暑假我們那一段短促得可憐，神秘得沒有同學知道，卻又真真實實出現過的感情。因為妳很認真的跟我說過妳的心意，我亦已做好異地戀的準備，不反悔給妳我的承諾了。妳卻在離開一年以後與我斷絕聯絡，我沒有妳的消息。我不驚訝妳已經有一段美滿的感情，亦已接受自己或成過去。只是，沒什麼比妳的祝福更具殺傷力。這種大方的告別讓我一時之間不懂如何招架。彷彿這些年痛了再痛都是疚由自取的。它破壞了我一直以來對妳的詆毀，妳令我的恐懼顯得幼稚，令我的耿耿於懷變得可恥。

我接受不了，初戀要這樣結束。

妳曾跟我說，世間上再找不到像妳一樣好的女孩。五年來，我慢慢尋覓，發現自己喜歡那一類女生。從調情到曖昧，一直順利。但她們都沒有妳那樣好，一半都沒有。遇上過一百分，就不知怎樣對九十分八十分的全情投入。我沒刻意保留與比較，只是靈魂深處一直有妳安坐，有妳的一切作為核對的指引。妳知道我單身的理由是因為妳嗎？有苦衷，都只因妳，而妳卻大方高雅似一切與妳再無關係。

實情是真的與妳無關。

與妳無關。

而我卻又不放過妳，自編自導華麗地沉淪，從沒有好好振作過。將妳抱得緊緊，一擁有懷的感覺，變成自己耿耿於懷的籍口。對過去太放不開，沒信心再令下一個一百分的女孩滿心歡喜，怕關係一下子歸零努力也枉然，這些才是我最想跟妳說的心聲。

實情是，我沒有信心再愛下一個，才深信自己仍深愛著妳。我怕，如果自己已經不愛妳，那這五年來的執迷應該如何理順。如果我不是愛著妳，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遇上的每一個都沒有比妳更好，如何愛也愛得不自在？我一直逃避的，不是早已看開處理妥善的妳，而是仍然不懂面對妳的自己。我一直以為自己單身的理由，原來都不成立。苦楚都是虛構，太自卑才自信以為真。

這才是實情的全部。

妳最近還好，幸好對妳有過的惡言都沒有成真。感謝滿天神佛。我不懂得再跟妳狡辯什麼，這頭披著狼皮的羊於心有愧，實在不敢強充大方，在那一夜祝妳生活從此美滿。但再見以後，我想通了，我想我想通了。

實情原來一言難盡。所謂想通，意思是不必再想得通，不必要只追逃生的門，而無視牆邊能讓你透氣的風窗。或者實情是，感情狀態已弄得一塌糊塗，也不好再貪痴下去。認清實情，棄掉虛情，才能展望將來。沒有什麼好抱怨，沒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。

妳遇上比我更好的人，我也可以試圖再努力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