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

What's Going On

十來歲的他,滿腦子都是女人與玩樂。敢愛敢恨玩得瘋癲,生活充滿激情與刺激。憑著一張看似壞孩子的臉,嘴邊掛著幾句令人想入非非的甜言蜜語,也就足夠引來十來歲的女孩注視與仰慕。她們討厭他的花言巧語,她們都知他用情不專,卻又難抵他身上散發的那種冒險者的氣息。玩世不恭,時而溫柔時而撒手不管。縱得好,擒是毫無難度了。

年輕的他讓很多女孩動情。雪妨長裙或牛仔熱褲,深黑高跟與純白球鞋,淑女烈女種種婀娜他都一一征服過。或者以身體,或者以感情,總之最後都是他勝出。他不是大多數追逐女生裙擺扭擰的裙下之臣,卻是敢玩敢死的情場浪客,似乎還能多玩好多年,直至他想到其他更好玩的。

那一夜,他出席朋友的生日派對- 一個瘋狂又迷幻的狂歡舞會。嬉戲時嬉戲,他在舞池內胡亂搖頭,長髮隨重節拍的英倫搖滾失性起舞。場內的人在吸煙喝酒,有些男女躲在柱後依偎,進而打得火熱。他看著滿場胡混,倒已習以為常。主人家是他的上司,在酒吧當老闆的他也是個帥男子,前來為他慶生的女人自然絡驛不絕。一群又一群多姿多采的女生充佔色盆每一格。在這樣一個紫醉金迷的奇幻空間內,人人也本能地表現自己,都是一張張急於挑逗與被引誘的臉。

有一個她在場邊尖叫一聲。儘管吵耳的音樂將她的聲音蓋過,儘管在這三不管的黑暗中才不會有人理會別人的大呼小叫,但他似被感召,往她那邊望過去。她似乎奮力對抗著另一位男士,阻止他做出有歪道德的事。但她救助無門,男士以身體壓向她迫他就范。他看著她,發現了一種久違的氣質,與一般的豔不一樣,但又不是那種沒頭沒腦的青澀。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他擋開,並嚷他別太過份,因為她是他欣賞的女性。她禮貌的說一句感謝,並跑出酒吧。他看著她的背影,也就跟著。在她背後默然走著,直至她發現。 然後他們就在馬路旁的長椅坐下來了。他為她遞上膠布,並指一指擦得微紅的腳跟。她微紅的眼睛忽然水汪汪,就這樣哭了。

就這樣,他看見了她。冷靜下來細問之下,她是二十來歲的化妝師,跟朋友出席派對,怎料到會遇上無賴。她問他是不是一個好人,他笑說當然不是。她說:很好,我喜歡你的壞,因為我也不是一個好人。並拉著他的手,一言不發來到尖沙咀金碧輝煌的堡壘,並放下一夜千多元的房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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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纏綿以後,吃過早餐,他倆就算是一對了吧?也許一直以來他身邊的都是十來歲的少女,他發現自己的心思再不像從前那麼灑脫。對於從前的女友他大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,並永遠處於關係的上風。但今次再不一樣了,這個她不問他的一切,不在意他有沒有其他女伴,她不要求他送什麼禮物,不強迫在什麼節日與她一同渡過。但每次相遇他們也過得很快樂,什至很認真。他愈來愈投入這樣的相處,什至害怕自己已經愛上她了。

他知道自己已泥足深陷。從前別人要求他的一切,今天都成了他對她的要求。他不曾在意的今天開始在意。她究竟是否單身呢?她當初為什麼會喜歡自己呢?她又為什麼對自己的事情不感興趣?她愛自己嗎?他是她的唯一嗎?但她是他的唯一了。愛情扭曲了他建立了十數年的狂野本性,嬉皮士已成絕唱,他急於變得成熟,不再嬉皮笑臉,只為搏得她的尊重。

如香檳要慢慢品嚐,杯子搖得太急只讓精華揮發。她一天比一天冷酷,竟又一天比一天矜貴,似帶刺玫瑰沉默帶笑,讓人分不清她欲拒或欲迎。他大概感應到她的愛已經流逝,前事如舊夢不值一提了。身處劣勢的他終於失去儀態地問:其實我很喜歡妳,妳知不知道?為何這段日子妳要避開我,妳有沒有為我設想?

她仍是那樣從容。淡淡地說道她的婚訊。

是。早在那夜舞會相遇的時候,她已是另一個他的未婚妻。也許沒有人再相信政治婚姻會在這時代發生,但無論如何她將要嫁一個她不愛什至討厭的中年財俊,這也是不能改變的事實。於是一切忽然解通了。她找他,純粹洩慾。彼此尋開心,借取安慰,榨取對方的氣味鞏固自己對愛情的幻想。她當然快樂,但她當然不愛他。其實她從沒刻意隱瞞什麼,只是他太認真而已。下個月她要結婚了,她說得清楚直接:不要再聯絡我。去找一個十來歲的女朋友,我不適合你。

她的最後一吻,將他殺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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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來歲的他,用盡千方百計也再聯絡不上她。忘不了她的他忘記如何生活了。頹廢地得過且過,勉勉強強過渡這不知何時終結的「單身」處月。未幾,他看見她的丈夫。報紙說那人將成為某投資銀行香港區的副總經理,新婚當日集團高層都會出席到賀。他看到她與那人的合照,非常甜蜜恩愛。那人長得比自己俊朗吧?穿起西裝的他成熟穩重事業有成。他又回望自身,滿臉鬍子沒神沒氣,憑什麼去搶新娘。

他動殺機。

準備了安眠藥與酒精,來到他倆結婚的大酒店。從房間外往內偷望,她是如此動人,只可惜一切如夢幻,究竟自己曾經與她發生過的一切是真是假?為何是她,為何是自己呢?

服藥,自殺。十來歲的他選擇以這種方式抗議。

幸運是,房務員早已察覺到他神情古怪,在他中毒未算太深時及時發現,將他送往醫院。待他再張開眼睛重回這個現世,已經是服藥後三天的事。睜開眼的他,不習慣窗邊的陽光。環顧四周都是一把年紀的老伯伯,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間- 倒也鬆一口氣。旁邊的病友嚷他別動,頭幾天要好好休養。老伯問道:為何自殺。他說為她,至死不渝。老伯搖頭,又說: 失戀也死,走去死走去死,你家人落得孤苦,白頭人送黑頭人,你內疚不內疚?天下之大,容得下不開花結果的感情。死亡遲早都找你,你何必心急?既然年輕,玩玩遊戲機,或坐飛機環遊七大洲,不亦樂乎?上天不拿走你的命,就是給你多一次機會。好好珍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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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難不死的他,真真正正地重生了。猛然發現過去十幾年白活一場。書沒有好好讀,身體沒有好好保養,還任性貪玩將感情關係弄得一榻糊塗。他學習修心養性,重回課堂讀書,打好基礎。家人見他終於生性做人心花怒放,感謝祖先保佑。

他選修市場學,雖然已經很努力認真,但畢竟荒廢學業好幾年了,讀書仍是非常非常吃力的一件事。但他心中有一個目標,他要自己重新振作做好自己,有朝一日體面挺拔地再找她,讓她欣賞,教她羨慕,什至跟她再續前緣。雖然他跟家人說自己已經放下不會再想她,但其實一路走來,他還是忘不了。

從前的吃喝玩伴對他讀書一事不抱期望,怎料到他真能咬緊牙關沉著應試,三年以後不單止順理畢業,而且名列前茅,可以再上一層樓成為天之驕子。這三年的日子枯燥平白,舊日的友人因為道不同而逐漸疏遠,但幸好在新環境中有新相識。踏實了的他再不需要依賴甜言蜜語來確立吸引力,認真做事的樣子已夠班內女同學神往。但他一直單身,身心皆然。這三年,他渴望自己成功,只因身邊的同學都比不上當日那個教他生不如死的她。

愛是很霸道的。當認定了誰是唯一,便沒有比較的餘地。她就是最好,他就是愛她,一往情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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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業旅行,他獨個到英國倫敦,只因終於得悉她的住址。千多日來期盼的一天終於來臨,他努力抑壓心中的焦慮,拿著預先構想要跟她說的所有所有,在機上默唸著,再默唸。

二十來歲的他,與二十來歲的她,終於重聚。她幾乎不相信能重遇這個婚前讓她快樂無比的過客,叮囑傭人好好照顧家中一歲大的女兒,然後披著深啡長褸,與他出去聚舊。他看見她如此自在,心反而不是味兒。難道她一直以來都沒有掛念自己嗎?

她雀躍說道,招呼香港來的朋友成了她的最大嗜好。在他看中,她變得主動,年輕,什至幼稚起來。她吱吱喳喳地問他是否第一次出國,對倫敦的印象如何,有沒有嚐過什麼什麼,要不要到那裡那裡。這個由內到外也快樂的她,與三年前那個急於將抑壓已久的情緒釋放的人完全不一樣。

但他還是很高興看見她如此高興,無論因為什麼原因,無論因為誰。

倫敦的夏天,時晴時雨,變幻無常。慢步於泰晤士河畔,寒暄幾句以後,大家還是問起彼此近況。她,結婚初期還是悶悶不樂,但與她的男人待在一起久了,反而懂得欣賞對方幽默又細心的一面。當她學習愛上他的時候,她原來已經愛上他了。往後的日子慢慢變好,她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,選擇自己過的生活,婚姻只是她生命中其中一份愛的祝福,不是恐嚇。約兩年前有了小朋友,於是決意到英國當投資移民,給小孩一個更好的發展環境。現時全職照顧Victoria,閒時接接短工替模特兒化妝。生活寫意。

「你呢,你又怎樣?」

他,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。原本台詞的第一句是:我曾為你而死。原本鐵定要說出口這先聲奪人的一句,突然難以啟齒。或者發覺對方不似會因為內疚而報償什麼,於是他以第二句說話開始:我還未死。

他說日子在她離去以後竟也變得充實了。他努力讀書,完成高級文憑,成績尚算可以。九月將繼續升學。他又說現在已經沒有在酒吧工作了,看得出收心養性了,培養得到她從前一直掛在嘴邊的成熟了。他不再拖著幾個女伴,他對愛情認真了。最後,他說他愛她,現在依然愛,繼續愛。

空氣一下子再沒有廣東話,周遭的聲音又再被英語淹沒。他倆看著河上小遊艇緩緩流過,船尾泛起陣陣漣漪。



他紅了雙眼,把她抱著,緊緊又溫柔的。她看著河面的漣漪逐漸消散,定過神來將他慢慢推開。他還是飲泣著,而她也沒有阻止。她明白他大概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,如果自己是他,也是百感交集,困抑無比吧?

他抖動著問她,是否不可能再愛他了,儘管他已經變得更成熟更好。是否不可以重新開始?可否繼續未完的三個月的愛?可否不要再拒絕他……

她說:你是知道答案的。

誰人說過,誰都只得那雙手,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。她的那雙手,其實已經抱著另一個人了。嫁了那人,舊情懷已慢慢火化了。更何況她現在活得自在,他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強求不可能的幸福降臨在他身上。出發之前,他決意要把她追回來,那怕是當第三者,什至明刀明搶,他也在所不惜。這三年來,他一直以解救這個不如意的婦人為奮鬥目標。在他腦海中,她是個生活富庶但活得不快樂的怨婦。只待一個成熟的男人再次燃起她對真愛的希望,然後他帶她回到香港,快快樂樂地生活著。他相信這劇本,他相信自己仍是男主角,所以出發前根本沒想過面前這個她活得比從前快樂安康,這種幸福似乎是自己無從供給的奢侈。

她的大方與體貼,永遠讓他自覺幼稚。他多想掙扎,吵鬧,哭崩籍詞生事,但她的善良與溫柔瓦解他的欲望。

愈渴望見面然後發現,中間隔著的不是時間與空間,而是你再不是你,我再不是我,你我重遇只是陌生的交會,再沒有戀人那種過份的親暱與呵護,撒野與專橫。原本期待對方成熟地表演,然後他成熟地支解真相,道出心事。卻發現三年原來是很長的時間,他變得更好的同時,她與她的那人,也一樣成長,過著比想像更美滿的新生。年輪繞多幾圍,花開花落已幾回,或者當日的情思已走得不見蹤影。假設全是來自虛構,再遇或者就不能再騙自己,就要心息前行了。

她想解釋說,自己早已不愛他了。但從他的GoodBye Kiss中,彷彿感應到他的灑脫。三年前他曾說過長大後要與她浪遊富士山,她最後還是未能應約。現在說得再多,只是留下一種依依不捨的姿勢,讓彼此心酸難受。她笑一笑,並祝福他回港後生活愉快。她說:我雖然不愛你了,但我更喜歡今天的這個你。真的很好,很好。

然後彼此再來一個真情的擁抱。是她抱得更緊,盼望這個更年輕的他好好自強,克服自己不能幫忙的感情的陰霾。他昂首,並與她許下承諾,自己一定會過得很好。

夕陽與倫敦塔橋重疊,臨別之際她問他在香港的聯絡地址,回去後或可與他再談再聚,繼續做好朋友,講心不談情。他婉拒,理由也份外誠實:我需要一點時間完全放下妳。在我確定自己已經處理好之前,我想這是最後一次與妳見面了。

她雖然很想再看見他,這個讓他一見鐘情的男孩。但,她明白。別要對方成熟地表演,勉強地談笑風生。

再見。

再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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乘早機,忍耐著呵久。他在機上懷念著想見又已經見到的笑臉,反覆又反覆地記著。回望往昔,遇上是幸運的,死是不智的。重遇是需要的,但今天起,再沒有不得不見的急切。傷口應要結疤,因為對方真的不再在乎。難以私有,隨緣應對吧。

他閉上眼,好好睡一會。夢到心深傷透的片段,那喪失理智失控抽心的分秒,動魄驚心。他想起尋死前的一刻,相信安眠藥就是解藥,在天國會再與她一起。他記起遇上她以前自己的賤性與殘酷,也許曾傷害過無數如自己一樣動過真情的人而不自知,於心無愧地玩得天翻地裂。只是天公地道,或者一切都是報應。因果循環,換來沉痛的教訓。

朦朧間,原來已經來到唱片的最後一首曲目。「粵語殘片」的每句歌詞都讓他不能輕輕帶過。他想起最初的最初,自己仍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。他愛上女班長,但女班長不愛成績不俗的他,卻愛那個田徑場上跑得很快,在課堂頂撞老師的壞學生。他借功課給她,告發其他同學,都得不到她的注視。直至聖誕聯歡會,他胡鬧將醬汁四周亂濺,弄得同學白襯衫紅紅啡啡。她叫他停手而他卻樂此不疲。最後雖然被老師嚴懲,但卻得到女班長的手帕,要他到洗手間抹抹頭髮上的污漬。初戀的故事這樣莫名其妙地展開,直至小學畢業女班長升到名校,舊情無疾而終。

想歪了,因為一個她而變壞。想通了,因為一個她而變好。2006年的他在香港的上空總結著。未來是怎樣?誰又知道?只知道落地以後,又是一個新開始。二十來歲,不要再因別人而改變,而是開始改變別人,以自己相信的生活方式。想想那舊時日子像褪色午夜殘片。任何情節今天多一種意義。一言難盡的,一些人,一些迷惘與瘋狂,都一去難再遇上一次 。這人都變那人,這事都變那事了。

令人動心只得那次,她留給他的是一段段笑話情節,一個窩心故事。



入境大堂。他回到香港。
他的心,回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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