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提也罷

徬晚時份，已下班下課的人們於巴士站聚集列隊，等待離開他們工作學習的地方。通常，就算班次再頻密，車還是會供不應求。人總是不合理地多，長長的人龍佇立成行行直線，等車的時間甚至比車程還要長。人們在候車的時間都會做什麼？低頭注視手機，或是跟聽筒裡的朋友聊天。有人陶醉地享受音樂，有人索性閉目養神。在這個人與人無比親近的地方，我們反而渴求個人空間，逃避與別人交流。眼睛不時向馬路張望，看車額上的數字是否自己所期待的。

不過，在這水洩不通的陌生人群裡，還是會有相識或熟識的某幾位，一同等待巴士。在這候車的漫長過程裡，應該有過一些小故事。

那一年，我們是同一學系的新生。第一年初進大學，糊裡糊塗就認識了他們仨。每天下課，我們便一同等車，從半山繞過九曲十三彎，衝到海旁邊。巴士穿過隧道以後，又要重新經歷塞車的鬱悶。直至到達彌敦道旺角段，情況才稍為好轉。他們仨都在旺角下車，我會在車上跟他們微笑道別，然後在下一站下車。

一直以來，並不習慣跟別人一同乘車。對於候車時的空白有恐懼，同時留戀行車時窗外的流影遊人，希望故作浪漫細心細看，所以寧願一個人上車一個人下車。可是因為上了大學以後，就只有這一條巴士線能將我送回家，所以下課後與同學滯留車站幾乎是無可避免的。試過好幾次「有緣」相聚以後，也無從推卻同學的友善提議，我們就這樣約定每逢二四的課上完以後，一同回家。

我對其中一位男同學很有好感。就是那種會偷偷幻想，卻又很清楚只是自己胡思亂想的好感。可又因為他是我由女校升上大學後第一位有好感的男生，自知掩飾技巧非常差，所以每一程車也不多說話，就強作自己是個文靜寡言的普通女生，靜靜坐著明目張膽地暗戀。

直至有天另外兩位不知什麼緣故缺課，我倆就這樣被迫一同等車回家。這時候，再也不能沉默下去。畢竟氣氛太古怪。那時候，我們已經認識了二個多月了。

我記得，大家是從功課開始說起，然後講起期中考，講起其他科目，到校內什麼都說光了，車只是來了三架，人龍只不過短了三份一。那刻的我十分十分緊張，巴不得一個人跳上的士逃之夭夭。只是又不知那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。

而他終於沒有半句話好說了，又再掏出手電看面書。

這時候，我靈機一動，佯裝有人致電。掛線後慌亂地說家人有什麼急事等著我去處理，所以必須先走了。他大概被嚇壞了，問到有什麼需要幫忙，我當然婉拒，說自己能夠應付，然後以九秒九往山下跑。走了三十分鐘到上環地鐵站，又獨個兒回家。我們第一次的單獨相處，竟是是這樣難看。

回想起，那時候跟他呆在一起，感覺竟是十分難受。那吃人的空白令我精神崩緊到不得了。原本期待的浪漫邂逅原來是這麼可怕，我終於發現自己愛錯了人。那一晚，我在被窩裡哭了一小時有多，感覺自己失戀了，沒人愛了，沮喪得很。

為了逃避他，我想來不少理由推卻他們仨。比如說要到圖書館溫習，要找導師討論習作，甚至試過在小休的時候偷偷溜走關起電話，生怕被他們發現要抓我到巴士站。慢慢，他們再沒有找我了。我也跟他們慢慢疏遠了。

剛下班的我，在的士上看著路邊一堆堆等待回家的人，忽然想起那些年，想起能夠一同等車，一同回家，原來也值得懷念。今天固然不會因為等車與閒談手足無措，始終已經不是當年入世未深的小女孩了。但想起等巴士，還是有點陰影。不習慣與別人一同等巴士，應該說，不習慣強迫與別人開展新話題。



但我懷念的是成為不起眼的第四人，不需多談自己的什麼，只需好好坐在後排靜心寧聽，給點反應就可以了。我記得，他跟旁人講話的樣子，多有魅力。有時尖酸，有時幽默，有時分析獨到，強詞奪理得令人發笑。他就是台上的演講者，而我是那個跟著點頭的小女孩。如果當日我們沒有單獨相處，幻想便不會那麼快完結╴夢可以再久一點再甜一點。

往事一則，不提也罷。今天提早下班，還是一人回家，喜歡跟的士司機聊點不著邊際的話題。我不會喜歡他，他不會喜歡我，我們之間永遠只是司機與乘客關係。無論談什麼都可以，什麼時候都可以不談。這樣的關係很清楚，不會讓人在空白的時候情迷意亂，衝口而出地說了不應說的話，作不應該明示的暗示。比如說，向一個認識了兩個半月的同學告白。

唉唷。



也不用因而逃到老仗遠天天山長水遠走到地鐵躲到地底裡去，生怕被別人笑到臉黃。不過是捉錯用神，又有什麼大不了呢。

傻女，你不是已經長大了成熟了？

我知道，路邊等車的男男女女，或者，都有不提也罷的往事。不好意思提起，但又怎樣也忘記不了。到真的可以忘記的時候，卻不敢放手。那人，畢竟是初戀啊。也不知道他近況如何呢？想來好笑。想起他的原因，竟是因為看見藍街燈下有家歸不得的人們。

雖然現實與幻想總是有所差距，但距離夠遠，再看一次便有另一種感覺。我是怎樣也回不到過去，亦不必回去了。現在到了暫時放下工作，下班小休的時候，巴士站的人相對疏落，亦沒有那個會令自己心如鹿撞的人，跟自己一起等巴士回家了。